全球今日讯!燕赵文星 · 孟昭旺

燕赵文星 · 孟昭旺专辑


(资料图)

孟昭旺简介

孟昭旺创作谈

《少年心,大海针》

孟昭旺作品

《寻羊记》(短篇小说)

孟昭旺访谈

于 枭 孟昭旺《用写作的方式,给口袋装一颗糖》

孟昭旺研究

行 超《孟昭旺的少年美学》

李 浩《孟公子杂记》

桫 椤《对成长的永恒纪念》

· 孟昭旺简介 ·

孟昭旺,1981年生,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人,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学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十月》《长城》《西湖》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春风理发馆》《少年游》。短篇小说《小重山》入选2020年度河北文学榜小说榜,短篇小说《寻羊记》获河北省第三届“孙犁文学奖”。

· 孟昭旺著作·

《春风理发馆》

《少年游》

孟昭旺创作谈

少年心,大海针

《春风理发馆》这部小说集,收录了我近几年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共十二篇。在整理这部书稿的过程中,我再次翻看了这些作品,我惊奇地发现,它们中间竟有一半以上的篇什和少年有关。

我承认,作为一名写作者,我对少年视角有着特别的热爱。少年时期是人生中的“模糊”阶段,对外界的事物常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少年在幼稚和成熟之间摇摆,他们渴望独立又不免依赖,他们的内心充满冲动又不得不承受冲动带来的伤痛。少年的内心是敏感的、复杂的、无法解释的,少年眼中的世界是新鲜的、独特的,也是危机重重的。一个人的少年时期,可能卑微、软弱、木讷、平庸,但谁都无法阻止他们内心的丰富庞杂和波澜壮阔。因为,他们的成长与忧伤、惊愕与惶恐、痛苦与欢乐是那么地真切。在写作中,这些感觉时常跳出来,干扰我的选择。作为故事的讲述者,我失去了讲述的自由,我只有按照内心的指引,信马由缰地讲下去。

《毒药》是我几年前写的一个小说。那时候,我经常想起家乡——四百里之外那个名叫“董村”的偏远村庄。每次放假回到董村,面对当年的伙伴、乡亲、同学、老师的时候,我都会无法避免地想到和他们相关的过去,进而,我从关于他们的记忆里找到了我自己。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我”:他是那么敏感、多疑,那么小心翼翼,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充满警觉。在这样的心境中,我写了《毒药》,试图通过它展示少年在面对突然敞开的世界时的孤立无援和自我保护,以及他们在爱与恨之间茫然而轻率的抉择。我曾经在《毒药》的创作谈中提到,这是一篇有难度的小说,它需要挖掘一个少年内心的隐秘体验,放大他曾经的怯懦、悲伤、顽固与疼痛。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

《小镇少年》《春风理发馆》《去上庄》《姥爷的舞蹈》延续了上述体验。所不同的是,《小镇少年》更注重“关系”,《春风理发馆》讲述了“尊严”,《去上庄》侧重写“成长”,而《姥爷的舞蹈》则把更多的笔墨放在“困境”上。本质上讲,这些小说的主人公有着相同的不幸,他们无一例外地遭受着孤独的困扰。

《风中的祷词》是一篇相对独立的小说,在这十二篇作品中,它与现实之间的联系最为紧密。小说中大部分情节确有其事,里面很多场景就发生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它们曾给少年时期的我留下深刻印象。创作这个小说的过程是温暖的,也是痛苦的。一方面,我沉浸在回忆往事端看时光流转的安静之中,另一方面,我又常常难以自已地被人物的高尚、坚忍、抗争和乐观所打动。许久以来,我一直渴望能为现实中的家乡写下点儿什么。我也常常扪心自问:我能为家乡写下什么呢?在此前的写作中,我沉迷于虚构和想象,我对笔下的人物缺少真实的感情,我在刻意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这让我的创作变得岌岌可危。很多时候,我都认为自己是一个胆怯的写作者,一个不敢说真话、不敢袒露内心的写作者。好在,我终于写下了这篇小说。我写出了故乡的名字:董村。不仅如此,我还提到了故乡的人,提到了他们的身份和命运。因为这篇小说的真实,我对它有着特殊的偏爱。同样因为它的真实,我担心它会影响我的情绪,进而影响到小说的叙述腔调。我无法保证,我心目中的《风中的祷词》和你们看到的样子能够保持一致。

某段时间,我对自己的创作产生了怀疑,我怀疑自己是一个只会沉迷往事的写作者,我怀疑自己与当下的现实生活处于一种关系紧张的状态。在这样的忧虑中,我开始对少年视角的写作方式进行刻意的回避。我试着摆脱它的束缚,去打开一片新的天地,尝试另外一种可能性,于是,我写了《远方信函》《旧情事》和《火灾》。这三个小说从不同角度讲述了成人的经历。在这些小说中,我尝试着对现代人和现代生活进行挖掘,我让小说中的人物尽可能多地介入现实生活,我思索他们的爱情是什么样的,他们的生存状态如何,他们的内心是否与他们的生活一样波澜不惊。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的焦虑和困境丝毫没有减少,他们与少年时期的精神气息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就像是长大之后的“我”。

若是按题材和风格划分,《鲶鱼案》《马拉之死》《寻找雷刚》当属于一类。《鲶鱼案》展示的是现实生活的荒诞和无限可能,它是我在写作上的一种尝试和探索。《马拉之死》和《寻找雷刚》写于十年前,那时候,我对先锋派和余华、格非等作家的作品有着疯狂的迷恋。毫无疑问,他们对我的写作道路产生了重要影响,我相信,在这两个小说中,你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种影响的存在。在整理作品时,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收入这部小说集,因为我无法放弃它们,它们就像我当初的亲密伙伴,可能荒唐、幼稚、浅显,但是重读这些小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满怀激情的场景,这种感觉穿越时光的层层叠嶂,再次呈现在我的脑海,让我感受到当初的兴奋和激动是如此地温暖和美好。

韩愈在《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中说:“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如今,我虽未“衰暮”,却时常想起从前的朋友们。我愿把这部小说集献给他们,献给那些无知、敏感、懵懂却又无比真诚的追风少年。

孟昭旺作品

寻羊记(短篇小说)

某些黄昏,当炊烟混合在乳白色的雾气中,渐次在董村上空升起时,少年孟毛总喜欢独自跑到村口的打谷场,打量夕阳下的村庄。

那时,太阳已经收起多余的光芒,而夏日蒸腾的热气尚未散去。躺在新堆成的麦秸垛上,孟毛习惯在嘴里叼一根麦秸,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迎着晚风悠闲地晃荡。

他似乎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做。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呢?他来打谷场,不过是因为心里闷得慌。孟毛跟董村别的孩子不大一样,别的孩子总是整天嘻嘻哈哈到处疯跑,他们很少像孟毛这样,一个人到打谷场上发呆。打谷场平坦而开阔,有风从远处的田野吹来,吹到脸上,软绵绵的,孟毛心里就舒坦了许多。他喜欢来自远方的事物,比方说嘈杂幽暗的车站、建在河岸上的吊脚楼,比方说冒着油烟的臭干子和有着白色绒毛的毛豆腐。事实上,孟毛从没见过那些东西,它们只出现在他的想象中,它们时常给少年孟毛带来一种错觉,那就是,他的母亲并没有走远,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在母亲身边,就像影子一样,母亲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可是,母亲为什么要离开董村呢?孟毛总是对自己提出这样的疑问。

待得厌烦了,孟毛就跳到地上,在麦秸垛之间穿梭。他喜欢给麦秸垛起一些奇怪的名字:七月、竹筏、邮票、长沙,它们之间并无联系,但他喜欢那些毫无联系的事物。孟毛游走在麦秸垛之间,就像走在虚无的梦境中。

在打谷场上,孟毛会不时朝官道上瞅一眼。如不出意外,他的父亲孟令学准会在这个时候轰着羊群出现在树影中。这个全村闻名的放羊人,保准儿是这副神态——头上戴着硕大的草帽,长长的旱烟杆要么含在嘴里,要么跟烟袋绑在一起搭到肩膀上。他一直是这副模样,不紧也不慢,就这么溜溜达达跟在羊群后头。总有好事的路人,明明已超过一段路,偏要扭过头来大声喊道:孟令学,赶快回家吧,你的侉子媳妇给你来信了!

孟令学知道对方在逗他,便像只胆怯的乌龟一样,迅速把头缩在草帽里面,继续低头走自己的路。

那人却不依不饶:“孟令学,把你的羊卖了,到南方找她去,她不回来你就赖着她,实在不行就揍她,往死里揍,不信还有打不断的硬骨头。听我的,整天放羊有个屁用啊,难不成夜里跟羊钻一个被窝?”

孟令学没有回答,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把自己当成聋子,习惯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

那人又说:“实在不行就让‘老鸨子’再弄一个过来,这小子太不够意思,收了你的钱,却弄了个不着家的,啧啧,你这钱算是白花了。”

孟令学依旧什么也不说,他的头倒是缩得更低了。直到那人走远,孟令学才恨恨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把鞭子高高扬起,在空中画几个敞亮的圆圈,甩得啪啪作响。

因为右腿有些跛,孟令学的行走通常会多花一些时间,等他在孟毛的视线中彻底消失,雾气越来越浓,天已渐渐黑下来。用不了多久,星星就会从天边冒出来,村子里的灯火也陆续亮起,孟毛便有些不舍地离开打谷场,悻悻地往家走。

村里的广播室就在孟毛家的胡同口,路过时,孟毛忍不住踮脚朝窗户里张望,负责送信的老朱冲他挥挥手说:“别瞅了,瞅也没有你家的信。”

这些日子,孟毛看起来越发迟钝了。老师布置的作业,让把生词抄写三遍,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写,倒是在作业本上画了些石榴啊花生啊之类的东西。孟令学再三嘱咐让他把羊圈打扫干净,撒上一层细沙土,他嘴里答应得好好的,一回头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整整一下午,都在举着竹竿驱赶屋檐下飞来飞去的燕子。原本跟同学约好一起去河滩挖泥鳅,他却一个人跑到打谷场上。

唯一不变的是,这些日子,他每天经过广播室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朝里头张望。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新播种的玉米也已冒出嫩芽,可是,他的母亲却依旧没有消息。这让孟毛心里隐隐有些着急。

或许她会写封信来。孟毛想。

事实上,那个名叫刘桂花的外乡女人,留给孟毛的印象短促而模糊。这也难怪,从刘桂花被“老鸨子”卖到董村那天算起,她在孟令学家的土坯房里住过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半年。把半年的时间分成若干碎片,放到十几年里头去——你见过把一杯水倒进水缸吗?倒进池塘呢?倒进大海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打心眼里,刘桂花是瞧不起董村的,她从来没有把董村当成她的家。她的家在遥远的南方,在四川达州某条河边的吊脚楼上、云南大理的一座寺庙旁边或是贵州毕节的山寨里。没错,在刘桂花的叙述中,她的家总是变来变去,她总习惯否定自己,用一个新的答案代替前一个,而她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人摸不清她真正的家乡究竟在什么地方。她无法给自己的出尔反尔作出合理的解释,因此,她给村里人留下了谎话连篇的坏印象。

人们偶尔提起她时,都会撇着嘴说:“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女人!”

在人们的印象中,擅长说谎的刘桂花似乎很少回董村,也很少跟孟令学联系。一年四季,她总是在忙,谁都不知道她在哪儿,谁都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总之,在人们看来,刘桂花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董村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家旅店,他们无法确定她什么时候会出现,她像一个不太靠谱的远房亲戚那样,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也不是完全没有规律。比如说,每年麦收时节,刘桂花通常会回董村住一段时间。也不会太久,从地里的麦子开镰,到新播种的玉米钻出嫩芽,满打满算十几天而已——她可是大忙人,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通常,她的出现毫无征兆,而离开的情形也差不多。她总是在某个安静的深夜,拖着沉重的行李悄悄回到董村。那些连绵而固执的敲门声,惊动邻居家的老黄狗,让它汪汪汪汪叫个不停。

孟令学自然是欢喜的,他的嘴巴咧着,满脸挂着笑,一瘸一拐的腿脚也变得轻快起来。他不声不响地到西屋抱来柴火,点起灶火,给刘桂花下一碗面条或煮一碗鸡蛋汤。他忙着做饭的时候,刘桂花就在里屋坐着,一动不动,她累坏了,她的身体像是锈在炕沿上,就连房梁上来回跑动的老鼠和爬到她肩膀上的蜘蛛,都没法让她打起精神。孟令学把做好的饭端到她面前,刘桂花也不客气,一口气把碗里的东西吃个精光,这才缓过劲儿来。吃完饭,刘桂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给孟令学一支,另一支给自己点上,慢慢地抽。孟令学呢,把烟夹在耳朵上,默默地站在她旁边,垂着手,低着头,不时伸手抻一抻炕单或是扯一下刘桂花的衣角。他像一只敏感的蜗牛,一边试探着伸出触须,一边随时准备退回自己的壳里。

刘桂花心情好时,情况会有些不同。她会主动跟孟令学提起自己在南方的经历和遇到的一些人。

刘桂花说,小区看门的老头儿可真奇怪,每天早晨,他总会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裳,爬到楼顶看日出,鬼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他那么瘦弱,好像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到空中。

刘桂花说,住在隔壁的那个姑娘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做,不用上学,也不用工作,不过,她从来不缺钱,她的衣柜里挂满了漂亮的衣服,还有,她似乎特别怕黑,即便在白天,也要把全部的灯都打开。

刘桂花说,楼下有个小男孩每天都要到电话亭打电话,他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呢?哦,对,他除了说话还会唱歌,不过,他唱得可不怎么样,他总是从一首歌串到另一首。他的歌是唱给谁听呢?

2017年1月,跟随河北作家代表团出访巴基斯坦

他们的谈话大抵如此。刘桂花在说,孟令学在听,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他们彼此保持着足够的客气——哦,也并非完全如此。有一次,他们发生了短暂的争吵。那次争吵是从晚饭时孟令学把筷子摔到桌子上开始的。孟令学把筷子摔到桌子上,这样的事情可不多见。他不但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还用手里的烟袋锅使劲儿敲着桌子。

他说:“你能不能别去惹那些不干不净的人?他们给你多少钱?他们的钱跟他们的人一样不干不净。你干吗要那些不干不净的钱呢?”

刘桂花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打断了孟令学,她说:“长沙有一种有名的小吃,叫臭豆干,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总想买来吃,可惜,那时候的零钱总是不够花。”

孟令学没有理会刘桂花和她的臭豆干,继续说:“你总要替孟毛想想吧,毕竟,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现在,他已经不小了,虽然他嘴上不说什么,其实他心里都清楚。就算你恨董村,就算你恨我,你也不应该恨他啊。”

刘桂花扭过头去,盯着院子里的石榴树说:“嗯,今年的石榴长得不错,我最爱吃石榴了,在我们安徽凤阳,石榴可是金贵的物件——你最好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孟令学下定了决心,他不但没有把话咽回肚子,反而在燃起的火苗上加了足够的油。他再次提到了孟毛,还提到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提到了“脏”和“干净”、“要脸”和“不要脸”。刘桂花就急了,她从炕上站起来,指着孟令学的鼻子,毫不客气地骂他“瘸子”,骂他“软柿子”和“缩头乌龟”,她还把孟令学比作一坨牛粪,她说,自己跟了他,简直就跟插在牛粪上没什么分别。

她说:“要不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我早就,早就……”

那场争吵的结果是,孟令学气鼓鼓地坐在炕沿上,脸上挂着一片阴沉的云彩,他把旱烟袋含在嘴里,一袋接一袋地抽。刘桂花也同样阴沉着脸,她的脸上挂着另一片云彩。

好在,这样的状况不多,也不会持续太久。第二天一早,孟令学照例做了刘桂花爱吃的南瓜粥,端到刘桂花面前。两人吃过饭后,便一起下地干活儿了。

和回家时的情形相似,刘桂花的离开同样悄无声息。天还没亮,借着窗外的月光,孟令学和刘桂花悄悄起床,悄悄收拾行李,夜色掩盖了他们的样貌、表情和眼神,也掩藏了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对话低沉而简短,可有可无的样子。

“东西都带好了?”

“嗯。”

“身份证带了?”

“带了。”

“火车几点发车?”

“三点半吧,或者四点?”

“饿了自己买点儿吃的,身体要紧。”

“知道。”

“要是有空就往回写封信,呃,要是忙就算了,没事儿。”

“哦……”

只有在临行前,刘桂花才会想起孟毛。她在孟毛的额头上轻轻亲一下。这时候,孟毛的心就揪成一团,像只壁虎那样紧贴在被窝里,紧张得不敢动弹。房间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孟毛才会从被窝里钻出来。从窗户里朝外张望,院子里黑漆漆的,他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影子,若即若离地朝外走。木门打开,随即被关上。孟毛就回到被窝里,沉沉地睡去。

这年夏天,少年孟毛并没有等到母亲刘桂花的出现。在众多的黄昏中,他只等到了归来的羊群和他的跛子父亲一瘸一拐地在夕阳下行走的身影。父亲在深夜里对着窗户唉声叹气的模样,使孟毛对刘桂花的期待越发强烈。糟糕的情绪牵绊着孟毛,让他的心里时而缀着一块石头,时而爬满了野草。

没人在意少年孟毛的心思,董村人都在忙。他们忙着给地里的玉米间苗,忙着除草和杀虫,忙着把收割下来的小麦卖个好价钱。

一个黄昏,正在庄稼地里忙碌的董村人意外发现,一列长长的马队正朝董村驶来。那些马可真漂亮,它们一律有着枣红色的身体和长长的鬃毛,马头上无一例外地系着辔头和红缨。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和黑色的旗帜插在每辆马车的最前方,田野的风把那些彩旗吹得呼呼飘扬。车上的樟木箱子都上了锁,一些粗大的铁架子摆在马车后面。马队缓缓驶进村子,喧闹的锣鼓声惊得屋檐上的麻雀呼啦啦飞向空中。

马戏团的掌舵姓崔,眉毛浓密,皮肤黝黑,一脸和气,见到谁都面带笑容,拱手,敬烟,说“辛苦辛苦”。那天傍晚,在大队门口的广场上,他向人们讲述了马队的经历。

河水刚刚解冻的季节,他们从家乡出发,穿过山谷和平原,一路北上。每走几天,他们会在沿途找个富裕的村子住上一段时间,至于住一天还是十天,则取决于村民对他们演出的热情能维持多久。遇到大方的东家,会包场给村里人看,三天五天不成问题,粮食可以敞开吃,菜也丰盛,临走还能挣些盘缠。当然,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有时走到地广人稀的地界,连续几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在荒郊野外露宿或是废旧的砖窑里熬上几天更是常有的事情。崔掌舵说,有一次,他们在中途遇上大雨,每个人都被雨水浇得晕头转向,他们为此损失了两袋小麦、一口铁锅和一匹刚出生不久的马驹。崔掌舵说,那场大雨让好几个人得了重感冒,车夫老顾五岁的儿子,也是马戏团里最小的杂技演员,因为接连高烧失去了听力,而他自己则落下了风湿的毛病,每到阴雨天气,他的骨头就会疼痛难忍,里头像是插满了碎玻璃。

最后,崔掌舵信心满满地说:“马戏团里个个都是好手,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外乡人的演出在董村引起轰动。很快,人们就不再谈论庄稼是不是该浇水,也不再关心新收割的小麦能不能卖个好价钱了,他们见面之后聊得最多的就是那些身怀绝技的外乡人。

他们说,那个崔掌舵可真厉害,他的眼睛像鹰一样精,他的皮肤像犀牛一样硬,你用瓦片扎他的胳膊,他也毫不介意,对他来说,那不过是挠痒痒而已。

他们说,那对双胞胎兄弟可真有意思,他们的手指被灰色的蹼连在一起,一双手看起来和鸭掌没什么两样,难怪他们能轻易地爬上木桩,把自己的身体像个瓶子一样倒挂在空气中。

2018年5月,与张敦在鲁迅文学院学习

他们说,真没想到,那个沉默寡言的马夫竟然擅长变戏法,一开始他在你身边和你聊金黄色印着铜钱的蟒蛇、聊躲在河道石头下面的螃蟹和溶洞里稀奇古怪的钟乳石,可是,只要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你眼前消失了。然后呢,他会忽然从某个地方(比如说箱子里、院墙上或者地底下)钻出来,面带微笑地给大家鞠躬致谢。

他们说,马夫儿子的表现一点儿不比大人们差,他有着松鼠的牙齿和兔子的耳朵,他的身子比泥鳅还要光滑。他最擅长耍杂技,他能用头顶住几十斤重的水缸,并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要知道,他只有五岁,他的个子还不如水缸高。

他们谈论最多的,是崔掌舵的女人。他们说,崔掌舵的女人很了不起,她能够从牙齿里变出一条一条的彩带,只要她不想停下来,那些彩带就会源源不断地从牙齿中间飘出来,那些彩带一定是藏在她的肚子里。

他们还说,那女人长得像一只狐狸,你们见过长得像狐狸一样的女人吗?

比清晨更早一些的时候,当崔掌舵的女人踩着橘黄色的阳光推开那扇竹竿搭起的篱笆门时,孟令学正站在羊圈旁专心致志地撒尿。

石榴树密密匝匝的枝叶把他的身体隐藏在斑驳的光线中,他的目光正落在羊圈里渐渐扩大的泥泞上,夜里累积的尿液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流走,让他感到一阵轻松,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起初,女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以为身后飘过的,不过是晾在铁丝上的衣服或云彩游走时投下的暗影。直到女人像树叶般无声飘落到他身旁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他不得不停止自己不光彩的排泄,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来。他脸上挂着的不快,透过清晨的薄雾清晰可见。

在孟令学看来,女人的突然闯入毫无道理,因而是不可原谅的。而同样的情绪也出现在女人心中。此刻,她距离面前这个男人只有一步之遥,这样的距离足以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孟令学褪到一半的裤子和他白得扎眼的大腿,瞬间把她的脸涂成了红色。这样意外的场景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她站在院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清风吹过,石榴树枝上的露珠滴到女人滚烫的脸颊上,让她感到一丝难得的清凉,手里的空口袋在晨风中轻轻摇摆。

良久,女人从石榴树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到雾气与阳光的混沌中。她把口袋举到孟令学面前晃了晃。女人毕竟是女人,脸皮要薄一些,夜晚的演出倒是放得开些,等到第二天,按照规矩挨家收粮食时,倒有些怕了。更重要的是,女人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窘迫中摆脱出来。

孟令学明白女人的意思,但他并没有打算立刻给她粮食。他看了看口袋,喏喏地说:“你不该一声不吭地闯进来。”

女人一时没了主意,站在原地,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孟令学指着自己湿漉漉的裤裆,一脸沮丧地说:“我的尿都被你吓回去了。”

两人不再说话,时间似乎突然凝固了。

女人思量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听他们说,你老婆去了外乡?”

孟令学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女人却没有停止的意思:“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你一直一个人过?”

孟令学不再说话。

女人继续说:“你经常到村口去等她?”

女人的话像一根一根的鱼刺,卡住了孟令学的喉咙。孟令学变得支支吾吾,他说:“哦,呃,嗯……你别听他们胡说,他们就会说三道四,他们……”

女人轻松起来,捂着嘴笑起来,女人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妖,有些媚。

她说:“看不出,你还是个要面子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四姑娘,因为我有三个姐姐。在我们那儿,女孩通常没有名字。”

“哦,四姑娘,四姑娘……”孟令学暗自嘟囔着。

“可怜的羊倌儿,你家里的羊可真多,晚上你跟它们一起睡觉吗?”女人的语气里有些挑衅。

“我……我……”孟令学感觉到自己被击败了。

孟令学拐着腿走到女人面前。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故意把自己的腿呈现在女人面前。他的脸色很难看,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好像有点儿难过,小羊倌儿?”女人不依不饶。

孟令学选择了另一个话题:“你们在这里待几天?你能张开你的嘴巴让我看看吗?我想看看,你到底怎么从嘴巴里变出彩带来。”

女人笑了笑,张开嘴巴,里面没有彩带,只有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看清楚了?”

孟令学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没,没看清。”

女人咯咯笑起来:“真是个狡猾的羊倌儿。”

孟令学喏喏地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说你是只狐狸,狐狸走到哪里都会带着骚味儿。他们还说你为了粮食,竟然……”

女人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嘴唇前边。孟令学适时闭上了嘴巴。

女人说:“晚上到打谷场找我吧。不过,我先告诉你,那里有很多虫子,爬到人身上,痒得要死。”

孟令学说:“你不应该在我撒尿的时候闯进来!”

女人用手在他的裤裆里摸了一把,说:“是吗?那我应该什么时候来呢?”

孟令学慌了,他指着西屋,支支吾吾地说:“粮食……粮食都在那间屋里,你随便……随便装,装多少……多少都行。”

女人笑吟吟地说:“马夫老顾的女人怀孕了,几个月没尝到荤腥,能不能把你的羊……”

孟令学没有拒绝,他已经丧失了拒绝的能力。

女人突然紧张起来,她说:“那个孩子是你儿子吗?他一直在窗户里盯着你,他好像有话要跟你说,他的眼神可真够吓人的。”

一只,两只,三只……

孟毛站在羊圈外头,喃喃地清点羊的数量。不出所料,跟昨天比,羊圈里的羊又少了一只。这几天总有羊失踪,这已是第三次了。

事不过三,孟毛想,太可恶了,一定要抓住那个长了三只手的家伙,一定要用镰刀一根一根割掉他的手指,就像割掉墙头上多余的茅草一样。孟毛于是想到了镰刀,在他的想象中,那把乌黑色的镰刀仿佛天空弯弯的月亮,它足够锋利,在暗夜里散发着冷清的光,伴随着骨肉割裂的声音,偷羊贼的指头掉在地上,秃秃的手掌露出白色的骨头,断掉的手指散落在地上,泥鳅一样缓慢蠕动。想到这里,孟毛得意地笑了笑。他朝屋里望去,他想告诉孟令学,自己需要一把镰刀,可惜,他并没有看到孟令学的身影。

孟令学最近似乎有什么心事,他的魂儿好像丢在了什么地方,他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话时,似乎从来没有经过思考,他说出的话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早饭时,孟令学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董村要下雨了。”孟毛朝外头看看,明明是个大晴天,太阳晒着屋顶,怎么会下雨呢?孟令学也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跳,于是赶紧给自己点了一袋烟,躲到里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脸紧张地嘱咐孟毛说,最近没什么事就不要到打谷场去,场边的池塘里淹死了一对外地人,夜里能听到他们的哭声。除此之外,他嘴里还会忽然蹦出一些奇怪的词语:葡萄啊瀑布啊柳叶啊樱桃啊之类的东西,他还提到了小鹿,提到了跳跃的兔子和浑身骚臭的狐狸。孟毛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这些词语让孟毛的头上蒙了一头雾水。

手抄诗

除了没头没尾的叙述,让孟毛感到奇怪的,还有孟令学的变化。这个跛子很少像现在这么臭美,他花了足足五块钱,在理发馆把头发染成了油墨的颜色,又用剃刀把邋里邋遢的胡子刮干净,他看上去精神焕发,就像三十出头的样子。每天傍晚,他准会把自己关在屋里,用清凉的井水一遍一遍地冲澡,把那些膻腥的羊粪味冲得一干二净。然后,他会从箱子里翻出皮鞋穿上。那双皮鞋是孟令学从部队带回来的,此前,他只在刘桂花进门的那天穿过一回。那双皮鞋足够气派,咔嗒咔嗒的响声像一首响亮的乐曲,他伴着乐曲走得满怀信心,他的跛腿因此可以忽略不计。尽管做了充足的准备,每次临出门前,孟令学仍要对着镜子照半天,左瞅瞅,右看看,直到自己心满意足为止。

一切准备妥当,他就扛着长凳到广场上去。外乡人的演出会在半小时之后准时开始。

那些日子,吸引人们注意的还有崔掌舵的女人。

围绕这个神秘的女人,人们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他们乐于自作主张地为那些问题找到合适的答案,然后在新的问题上发生争论,吵得面红耳赤。

人们说,那个能够从牙齿中变出一条条彩带的女人,在每天的演出结束之后,就会变成一只妖艳的狐狸,她有着蓝色的眼睛黄色的鼻子,她的尾巴足足有九条,她身上骚臭的味道在几里地以外都能闻到。

人们说,那是一只神通广大的狐狸,她只需要在男人耳边轻轻吹一口气,他们就会被她迷倒,那只妖艳的狐狸不但吸走了董村男人的阳气,更吸走了他们家里的小麦、高粱和小米。

人们说,那只狐狸把董村彻底搅乱了。张铁匠昨天夜里下手打了她媳妇,可怜的女人整整叫喊了一夜,一大早便哭着回娘家去了;牲口贩赵三的老娘被他气得卧床不起,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估计活不了几天了;放羊的孟令学每天都会牵一头羊交到那只狐狸手上,他的儿子孟毛正在四处寻找偷羊贼呢。

孟令学好像没有听到那些谣言。那些日子,他的耳朵变得越来越背,即便人们在背后指着他的脊梁大声说话,即便人们当着他的面咬耳朵嚼舌根,他也听不见。那些日子,他不再到外头去放羊,也不再到大队门口的石头上坐着聊天。他很少出门,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有时候在院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石榴树下发呆,有时候呢,就什么也不做,只是趴在炕上睡觉,从晌午一直睡到日头偏西。

只有晚上,孟令学才会恢复往常的模样,只有晚上,他那丢掉的魂儿才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那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在夜里出去走走,他对孟毛说,天气太闷了,他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来,他简直想把自己的肚子切开,在空气中晾一晾。他没有告诉孟毛,他去了哪里。但是,从他头发上挂着的碎麦秸可以看出,孟令学必定去了打谷场。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据说,村里的男人最近忽然迷上了麦秸垛里头的蟋蟀,他们三三两两地前往那里,目的是要寻找一种名叫油葫芦的大肚子蟋蟀。

还有人说,张铁匠就是在那里捉蟋蟀时被他媳妇发现的。

少年孟毛走在通往打谷场的路上,是在一个月色凄迷的夜晚。广场上的演出已经接近尾声,渐渐远去的锣鼓声混杂在四处弥散的雾气里,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因为有雾,孟毛眼前的事物模糊不清,田野、树木、村庄、河流都不再是白天的模样,统统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纱。孟毛走得不快,那些模糊的事物在他身旁,像一个接一个硕大的剪影,无声地轻盈地向后退去。在村口那条细长的黄土路上,隐隐约约地,孟毛的眼前再次浮现刘桂花飘然而至的身影。他看到的是一个并不确切的身影。有时候,他看见母亲在细雨中孤独地前行,湿漉漉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她似乎正在抽泣,泪水混合着雨水,顺着脸颊缓缓流淌。有时候,他看见母亲正对着镜子梳头,她的房间狭窄而幽暗,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在北方不常闻到的茉莉花的香味儿,在凌乱的房间里,他还看见一双贪婪的手正在母亲身上游走。有时候呢,他又看见母亲跟董村所有的妇女一样,在田野里割麦子或是端着大盆在池塘边洗衣服,她干活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她总是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来朝四周看看,忧伤的眼神像流水一样。

正如想象中那样,邻近打谷场,他看见了一瘸一拐的孟令学。这个跛子今天心情不错,一边走,一边啪啪地打着响指,朦胧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并在他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影子很浅,薄薄的如同一页脆弱的纸片,一阵风都能把它吹得支离破碎。孟毛没有出声,此刻,他不想扰乱满心欢喜的孟令学,他眼睁睁看着父亲从他身旁经过,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顺着父亲来时的方向,孟毛看见在离他不远的麦秸垛旁,一只山羊正在低头啃食地上的月光。

他径直走向麦秸垛,他想看看,麦秸垛的里头,到底藏着怎样的狐狸,他想看看那只狐狸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长着九条尾巴。他还想牵回那头羊,他曾经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捉住那个偷羊贼,并让他尝尝手指被镰刀割掉的滋味。此刻,他距离麦秸垛只有三米、两米、一米……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手里的镰刀上,镰刀的木柄有些松动,经过一个漫长的雨季,那把镰刀已经没有想象中那么锋利,刀刃上的锈迹让孟毛隐隐担忧,它能顺利割掉一把稻草吗?

麦秸垛后头,女人正不紧不慢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孟毛就站在她的身后,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她。他不想过于仓促,他熟悉打谷场的地形,想要从他手上逃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就这么盯着她,透过朦胧的月光,他看到女人模糊不清的背影。他还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儿,虽然味道很淡,但他还是闻到了。孟毛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他再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她回到董村的那些宝贵的夜晚,孟毛躲在被窝里偷偷盯着母亲。很多时候,他看不到母亲的相貌,他看到最多的,就是一个又一个这样模糊的背影。母亲回家的日子里,他也总能闻到这样淡淡的茉莉花香。

女人转过身来,随即发出一声尖叫。她被孟毛手里的镰刀吓坏了。

“你能不能亲我一下?”孟毛说。

“你说什么?”女人没有听清他的话,或者她听清了,只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毛忽然暴躁起来:“我让你亲一下我的额头!不然我就宰了你!”

女人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走到孟毛身旁。她把孟毛的头埋进自己怀里。她没有理由拒绝孟毛的要求,面前这个倔强的孩子令她恐惧。

孟毛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他忽然没了力气。就在女人正要亲他的一瞬间,他的眼泪突然失去了控制。这让他对自己感到失望,他又看了看手里的镰刀,他想,那真是一把令人失望的镰刀,也许带上它原本就是一个错误。

孟毛放弃了自己的要求,他从女人的怀里挣脱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那样,落荒而逃。

在跑回家的路上,孟毛把那把镰刀朝远处扔去,镰刀落到旁边的麦秸垛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全文完)

孟昭旺访谈

用写作的方式,给口袋装一颗糖

——对话青年作家孟昭旺

于枭 孟昭旺

发现现实生活的五彩斑斓,

也挖掘它的复杂多义

于枭:你好,孟老师。2019年,你的小说《寻羊记》获得了第三届河北省孙犁文学奖,你成为孙犁文学奖最年轻的获奖者之一。作为一名青年作家,你觉得自己获奖的原因是什么?

孟昭旺:你好,于枭。2019年,我三十八岁,这个年龄其实算不上年轻。我们知道,余华写《十八岁出门远行》是在1986年,他只有二十六岁,写《活着》时,也只有三十二岁。格非发表《迷舟》时二十七岁,莫言发表《透明的红萝卜》时三十岁。

我在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好像是大三那年,我二十二岁,在广东的一本杂志《佛山文艺》上发表第一篇小说,题目叫《当自由沦为锁链》,那是典型的青春文学的路子,处处显示着桀骜不驯。这样的风格一直持续了三四年时间。后来,感觉还是应该沉下来,认真地思考和写作。那期间,读了一些真正意义上的传统文学经典,就试着写了《远方信函》《春风理发馆》《去上庄》等一些短篇,就像在黑暗中摸索许久,忽然见到灿烂的阳光一样,我认为,那个时候,自己找到了正确的路径,找到了打开文学之门的金钥匙。

《寻羊记》完成于2014年,距离我发表第一篇作品已经过去十二年,整整一个轮回。这个小说,写的时候感觉比较费力,费力的原因是着墨时比较用力。也不是刻意这么做,只是这个小说从开头一句,就注定了不会那么省力。就像一幅画,起笔的时候用墨深了,就注定整幅画的风格不会是风轻云淡。这个小说写完后,河北文学院在唐山召开笔会,会上几位编辑老师给了比较高的评价。《文学自由谈》的黄桂元老师在晚饭时专门嘱咐我:“这个小说一定要给一家名刊。”小说发表后,入选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主编的《2017青春文学》(“岩层”书系),“岩层”书系每年出版一本,入选的都是本年度有代表性的青年文学作品,能够入选这个选本,还是比较幸运的。同时,这篇小说还入选了2017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现在看,这个小说还存在一些瑕疵,但是,我比较喜欢它的腔调,这代表了我一段时期的写作风格和对文学的认知。但也许不会继续这么写,现在比较喜欢风轻云淡一些的。

于枭:对,之前的风格确实能看出压抑和阴郁的痕迹,像是阴霾密布。我们谈谈《寻羊记》吧。其实除了《寻羊记》,你的很多作品都涉及了中国农村转型过程中农民心态以及行为的变化,比如《远方信函》《小镇少年》《风中的祷词》《毒药》,还有《春风理发馆》等等,这些作品大都是从儿童的视角出发,描摹和展现中国传统人情社会的人间百态。《寻羊记》不同的一点是,孟令学、孟毛父子在小说中的地位和视角几乎是平行的,儿童孟毛似乎是作为成年人旁观和评判了父母的争吵和父亲的情事。这点在你以往的作品中是罕见的,孟毛在对女人说“亲我”的时候跳脱出了成长的视角,以成年人的身份站立了起来。你在构思这篇小说的时候,在创作这个结尾的时候,做了怎样的思考和尝试?

孟昭旺:你说得没错,《寻羊记》里“孟毛”确实和《风中的祷词》《春风理发馆》里的“孟毛”不同。确切说,之前的“孟毛”在《寻羊记》里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从原先的“匍匐”姿态成了现在的“站立”姿态。这是小说文本的需要,这个小说里的“孟毛”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甚至是故事的主角,故事需要他从幕后走到台前。《寻羊记》的背景仍是董村,小说里的故事也是有原型的。他是董村一个落魄的农民,贫穷又愚昧,说话有些大舌头,管“下地”叫“下季”,管“喝粥”叫“哈鸠”。他花钱买了个“侉子”,“侉子”生下一个男孩后,离开了董村。“侉子”离开后,每隔一段,都会给男孩寄来衣服和食品。男孩和父亲相依为命,直到他十四岁那年,终于离开董村,去投奔他的母亲。有人说他去了宁夏,有人说他去了广西,也有人说他去了更远的地方——越南。

于枭:这个故事很精彩,有许多点是可以继续深挖的,很容易触碰到人内心深处敏感的地方。

孟昭旺:是的,现实生活五彩斑斓,又乱花渐欲迷人眼,写作者的任务就是“发现”和“挖掘”。我很庆幸自己出生在农村,人们说“千金难买少年穷”,农村天地广阔、万物杂生,是天然的创作宝库。我出生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成长的过程,也是农村改革、商品经济发展、社会转型的过程。我亲眼看到了社会发展变化给农村、农民带来的冲击。坦白说,就我个人的观察和体验来看,80年代以来,农村的发展与农民精神的成长基本是不同步的。当习惯了吃糠咽菜的农民忽然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时,他们并没有做好精神致富的准备。他们住进了砖瓦房,用上了手机,跳起了广场舞,但他们的精神世界仍旧是贫瘠的、麻木的。许多孩子上完初中便早早步入社会,进工厂打工或者子承父业,成了焊工、屠夫、货车司机。他们固守的仍然是“读书无用论”,逢年过节,他们热衷于抽烟、喝酒、赌钱,吹一些不着边际的牛皮。我的一部分小说,试图表达这种物质与精神的错位,这种状态下人的内心和情感。《寻羊记》里的“寻羊”,一方面是寻找食物,另一方面是寻找母爱,寻找情感寄托,寻找一直若隐若现却始终没有得到的那种微妙的感觉。“寻”的目的是“守护”和“捍卫”。结尾的设置有两个含义,一是作为儿子对母亲的依赖,对母爱的憧憬,另一个是朦胧的青春期躁动,其实,这两者常常是纠缠不清的,无论哪种情感,对于“孟毛”来说都是疼痛的、沉重的。我想表达的是这种复杂多义,但又真实存在的状态。所谓少年心,大海针。

(德国)霍夫曼《催眠鬼》

游戏中蕴藏着文学

所需的很多要素

于枭:文学是窥探作家内心隐秘世界的途径,我们能从很多作家的作品中找到他们的精神原乡,比如贾平凹和商洛、莫言和高密东北乡,这种关系很多时候是和地域密切相关的。从《春风理发馆》或是更早的小说开始,我注意到你在小说中围绕“董村”“向阳镇”不断营造一个半封闭的场域,其中不难看到你的野心,当然,每个作家都应该有这样的野心。“董村”和“向阳镇”会成为你的“高密东北乡”吗?

孟昭旺:我同意你的说法,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透过文本能够窥探作家内心的隐秘世界,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文如其人”。我的小说,大部分写“董村”和“向阳镇”,这里面有没有野心呢?我不敢说,但是我保证,一定有真心(狡黠地笑)。确实是这样,许多优秀的作家,都建有自己文学上的根据地,根据地往往是自己的家乡,有的实指,是真实的名字,有的则是虚构的名字。这挺好的,一方面我们能够从作家笔下的“商洛”“高密东北乡”“香椿树街”“鲁镇”等等,了解自己视域以外的风物:大漠孤烟、杏花春雨、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红尘客栈风似刀;另一方面,也正是这种不同的风物之美,支撑起浩瀚的文学史,才更显其兼容并包、深沉厚重。

具体到精神原乡对于写作者的意义,我敢说,家乡是多数写作者出发的地方。董村是我的家乡,生我养我的地方。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董村有着近现代文学史上大多数的人物形象,闰土、孔乙己、翠翠、白嘉轩、田小娥、福贵等等。某种程度上,董村是中国农村社会的缩影,董村人也完全可以成为大部分中国农民的代表。所以,我选择从脚下熟悉的土地出发,走多远,算多远。

于枭:我还注意到你一直在使用一种类似于“人物复现”的写作技巧,米娜、马拉,还有最常使用的孟毛等人物反复出现在你的小说尤其是早期的小说中。使用这种手法的目的是什么?你有意要创造一个类似于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呈现的世界观吗?

孟昭旺:这个问题我要好好想想。“马拉”来自一本杂志扉页的一幅名画《马拉之死》,这个我印象深刻,当时觉得“马拉”适合用做小说人物,就选了他。“米娜”是怎么来的呢?她是我一个表妹的名字,很神奇吧?我许多小说是第一人称和童年视角,这就决定了作品中必须有一个“我”。小说里的故事多数发生在董村,有着相同的生活背景,所以呢,就让他们有了共同的名字——孟毛。这事儿还上瘾,有了这个引子,索性把其他人物也取同样的名字,看看他们在另一篇作品中是个什么样子。目前看,我还是挺满意的,他们都成了我的朋友,“孟毛”家族里的一员。这其中也有游戏的成分——《人间游戏》。

于枭:这又牵扯到另一个话题,就是文学和游戏。博尔赫斯说“文学即是游戏,尽管是一场严肃的游戏”,“游戏”和“严肃”构成了文学的双要素,当下大部分的写作者——尤其是年轻写作者——可能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开始接触和进行文学创作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文学创作总是在“形式”和“内容”上寻找一个平衡,在“游戏”和“严肃”中建立自己的独特风格?作为一名青年作家,你是怎么看的?

孟昭旺:如你所说,年轻写作者确实容易从“游戏”出发,就像一个孩子的成长,总要从摔泥巴、藏猫猫、过家家开始一样。游戏中蕴藏着文学所需的很多要素,有情节,有想象,有语言,偶尔还有新的创造。但游戏肯定不是文学的全部,游戏终归要发展为“严肃”,一部中国文学史,很难找到一部纯粹的游戏之作。当然,我个人认为,“严肃”也不是文学的终点,最好的状态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以游戏的形式,反映严肃的内容,就像一位睿智的老者,总能将严肃的人生道理,讲得生动活泼。我心目中理想的文本应该是趣味性、诗性和神性的统一,是动听的歌谣,也是虔诚的祷词。

于枭:《寻羊记》还有《小重山》是我近期比较在意的两篇小说,因为在这两部作品中,能够明显感受到你在写作中的一些变化。叙事的视角从仰视逐渐走向了平视、俯视,对笔下人物感情的处理也变得更加隐忍克制,小说的视野开阔了很多。你认同这样的看法吗?你自己有没有感受到写作方式的变化?作为写作者,这样的变化是有意为之的吗?

孟昭旺:在你提出来之前,我确实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隐忍克制肯定是有的,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少了当年的棱角和锐气,看待问题的角度也有了变化,对人对事,不再一味强求,更多了一些理解和包容。可能是这些人生观的变化,导致作品风格的变化吧。变是对的,一成不变往往导致出道即巅峰,巅峰即末路。

(俄罗斯)克雷洛夫《勤勉的熊》

先锋文学不会“死”,

只是在慢慢凋零

于枭:外界评论家们大都认为你的创作延续了先锋文学的某种特征,你认可吗?三十多年后,在我们都认为先锋文学将逐渐走下舞台的时候,一批先锋文学老将又纷纷推出了新的著作,宣布先锋未死。你是怎么看的?

孟昭旺:跟许多同时代的写作者一样,我也是通过阅读先锋文学的经典作品走上写作道路的,写作之初,也深受其影响。先锋文学鲜明的、强烈的艺术气息,对于初学写作者往往有着很大的启发和帮助。经过三十年的发展,先锋文学确实不复当年繁华景象。这恰恰证明文学发展是有其自然规律的,唐诗宋词元曲,就是这么发生、发展、壮大、消亡的。我想强调的是,先锋文学虽然不再辉煌,但远未到退出舞台的地步。我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先锋作家仍将是中国文学的一支重要力量,我也相信,在90后、00后群体中,仍将不断有新的先锋作家出现。先锋文学不会“死”,只是在慢慢凋零。

于枭:余华是先锋文学早期的杰出代表,他的创作风格和审美趣味影响了一大批当代作家,即便他们的创作并不是多么“先锋”。你比较喜欢他的哪几部作品?你的创作受到余华的影响大吗?

孟昭旺:就像刚才咱们聊到的,我们这一代的写作者,大多是阅读余华、格非、苏童这批前辈作家的作品,走上文学道路的。余华是先锋作家里非常重要的作家。目前为止,我看过他几乎全部的作品,包括他的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随笔,也看过不少关于他的评论文章。我记得,十几年前吧,我买了一套余华作品精选集,上下册,新书买回来,我隆重地给两本书包了书皮。在我心目中,只有非常喜欢的书,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他的作品大多在水平线以上,回想起来,《世事如烟》那种深沉的宿命感和纷繁离奇的意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部作品点燃了我对文学的热情。我也喜欢《十八岁出门远行》,开头那句“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我在很多场合提到过这个开头,值得初学写作者学习。其他的,像《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不用多说,都堪称当代文学中的经典作品。

于枭:2021年初,余华出版了他最新创作的长篇小说《文城》,你看过这部作品了吗?有的评论家认为这是余华的成功转型之作,也有评论家认为《文城》是余华在走出熟悉的叙事场地后的失败尝试。你是怎么看的?

孟昭旺:《文城》是最近大家一直在谈论的话题,网上炒得也很热闹,据说书卖得很火,这是好事,对作家本人是好事,对文学也是好事。我是刚好前几天看完这部作品,顺便看了一些评论文章。看完之后,也有些话说,就找身边的作家、评论家朋友聊。怎么说呢,我看《文城》就像《小马过河》这个故事一样,《文城》就是“河”,这条河,既没有老牛说得那么浅,也不像松鼠说得那么深。总体看,《文城》不像某些评论家夸得那样,好到天上去了,开天辟地了。但也肯定不是失败之作,说作品缺乏悲悯、一味卖惨,这也是片面的。通过《文城》,我们能看出一个优秀作家的基本水准,这部作品与《活着》比,当然有所差距,但放在当下的文学界,仍是高出一个档次的。

于枭:据我所知,你并非专职创作。那么平时的工作对你的文学创作有没有影响?

孟昭旺:我平时的工作比较琐碎,很难有大块时间写作,都是利用零碎的业余时间来写。工作肯定会影响到创作,但也不是绝对的。我原先在学校工作,每年有两个长假期,我给自己列了创作计划,但基本都没能实现。

于枭:那么,你是如何在大量的日常工作和文学创作中切换“作家”和“办公室主任”身份的?这两个身份你都是怎么管理的?其中有一个排序吗?

孟昭旺:并没有什么排序,我只是比较能处理好工作和写作的关系。这里面有个窍门,就是要学会“变脸”。当工作很忙很累时,就打开电脑,当一名写作者,试着找一些好故事、好句子。当写作遇到瓶颈时,就努力工作。我很享受这种现实和理想之间相互转换的过程。就好比劳作了一天,回家路上,看看西山的云彩、天上的星星,然后第二天重新整装出发。

于枭:你近期有什么创作计划?今后将如何跟进自己的创作?

孟昭旺:近期我刚刚完成一篇十二万字的系列小说,一共由五十多个短篇组成。下一步,会尝试写一些乡土文化、民间风俗方面的作品。

于枭:最后,请用一句话概括一下作为写作者的孟昭旺吧。

孟昭旺:人在江湖,心在绿洲。

孟昭旺研究

孟昭旺的少年美学

行 超

作为童年与成人之间的过渡阶段,少年的精神世界具有相当的矛盾性、复杂性,他们一方面还保有儿童的好奇、纯真,另一方面,逐渐觉醒的主体性影响着他们对生活、对他人以及对世界的认识。在少年身上,不完整的纯粹与不完整的世故、不彻底的朝气和不彻底的独立常常并存且时刻纠缠在一起。

正是因为这样的复杂性,塑造一个真切生动的少年形象其实并不容易。在小说《少年吟》中,孟昭旺旗帜鲜明地实践了自己对小说“少年视角”的创造。小说通过叙事者“我”的观察与讲述,渐次呈现出一个高度审美化的乡土世界与鲜活的乡村生活。透过少年的双眸看去,现实世界的法则中,那些世俗的、理性的、非此即彼的道德价值判断被过滤掉,留下的是一个纯粹个体对于生活、对于他人、对于美的直观感受。于是,小说中的五爷因贪图蝇头小利而被骗、红琴姐与“换娃娃的”私奔、福来溺水而亡、因“成分不好”而被大家疏远的麻爷等,这些在现实生活中或是令人不齿的行为、或是令人扼腕心痛的悲剧,在孟昭旺笔下都凭借少年天真而充满想象的心境被诗化、审美化。复杂沉重的现实人生被搁置,成人世界中基本的善恶、伦理与价值判断暂时收起,善与恶、美与丑、纯真美好与愚昧落后,在小说《少年吟》中同样重要,它们共同构建起作家笔下完整而丰富多义的美学世界。我猜想,小说中的“我”或许多少有孟昭旺自己的影子,小说所描写的现实,也多少与孟昭旺个人的童年记忆有关。也正是因此,孟昭旺在写作中试图将“我”塑造成一个置身其中的观察者、倾听者,他真诚而全面地呈现出他所见到、所听到的乡村现实,尽量剔除主观的评价或者判断,力求呈现出一个全景式的乡村生活图景。

还需一提的是,小说《少年吟》的美学表现浑然天成,在当下的写作现场,尤其是青年作家的写作中独树一帜。这首先得益于小说的“少年视角”,在此基础上,孟昭旺在小说的结构、叙事、语言等方面,都选择了与之相契合的表现方式,因此,小说具有一种浑然一体的唯美而纯净的内在精神气质。在小说结构方面,与其他少年小说不同,《少年吟》采取的是类似中国绘画中“散点透视”的方式,所塑造的少年形象除了叙事者“我”,还有外向大胆但最终遭遇不幸的福来、看似痴傻却有自己小心思的傻石锁,以及杏花、喜力、二小等等,换句话说,小说塑造的并不是某一位突出的少年形象,而是乡村生活中的少年的群像。在叙事方式上,孟昭旺尽可能地冲淡小说情节中的矛盾、冲突,在看似平静的河面之下潜藏着汹涌的波澜。现实生活中所有的苦难都在少年的讲述中被冲淡了,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歇斯底里,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平凡自然,就像日复一日流淌的时光一样。在小说语言上,孟昭旺深谙汪曾祺所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所以《少年吟》具有散文化的美学特征和理想化的浪漫色彩,在语言上追求冲淡平和、蕴藉隽永之美,力图接近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文学表达。从“少年视角”的选取,到小说的结构、叙事、语言等等,《少年吟》充分体现了孟昭旺自觉的美学追求,营造出一个安详纯净的审美世界。

从《少年吟》来看,孟昭旺的写作应该多少受到汪曾祺、沈从文等人的影响,或者更近一些,他的小说与同样是河北的前辈作家孙犁具有一脉相承的某些特点。孙犁小说常常书写的是在非常态战争语境下的人性美和人情美,是在逆境中仍然坚守着温暖、向善的平凡人们,体现出特殊年代作家对和谐美好的日常生活的向往。孙犁的写作始终歌颂人民大众身上朴素而坚韧的单纯、美好、善良,而这种精神在小说《少年吟》中的五爷、麻爷等人物身上又一次重现了。这不仅体现了年轻的80后作家对于文学传统的继承,更重要的是,在大多数人都在追逐热闹喧嚣和轰轰烈烈的当下,孙犁、沈从文、汪曾祺以及孟昭旺等人所书写的平静美好则显得更加珍贵。例如,小说中写到麻爷与模样清秀却有些跛脚的翠翠“相亲”,两人讲话投机、互生好感,但麻爷最终将翠翠介绍给了“跟翠翠年纪相仿,脑袋虽秃人却实诚,有力气,种田耕地是把好手”的牛红军。小说最后,翠翠与牛红军成了亲,“牛家跟麻爷是老姑表亲,论辈分,红军应该管麻爷叫表叔。这样一来,翠翠跟麻爷扯上了亲戚。翠翠嫁到董村后,常跟麻爷家走动,关系倒比以前亲近了。”麻爷对翠翠有着深刻的理解、同情,比起自己的一己悲欢,他更愿意为翠翠觅得一个更好的未来。麻爷对翠翠的感情中混杂着爱情、亲情和友情,或者说,这是乡土社会中最淳朴的乡情,这样动人的乡情我们在沈从文、孙犁、汪曾祺等前辈作家的笔下经常会看到,但是在当下的小说中却极其稀缺。可以说,书写最基本的“真善美”在今天恰恰成为被作家们有意无意忽视,甚至羞于启齿的话题。在这样的情境下,重提孙犁等前辈作家的文学传统,对于孟昭旺等青年作家的写作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此外,孙犁先生曾说:“从事写作的人,应当像追求真理一样去追求语言,应当把语言大量贮积起来。应当经常把你的语言放在纸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纸的砧、心的锤来锤炼它们。”与孟昭旺的早期作品相比,《少年吟》在语言上明显有了进一步的锤炼和提升,所体现出的对纯净、留白的汉语之美的追求,也是他对孙犁等前辈作家文学主张的一种继承和贯彻。

明代画家沈周有首诗也叫《少年吟》,说的是少年时做事张狂无度,随着年岁渐长才慢慢磨平了棱角。诗的最后有这样一句:“甫及造就时,乃知岁月功。”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岁月是最好的老师。而在《少年吟》这样的小说中,作者孟昭旺的才华、学养都得到了充分的彰显,但他与自己所敬仰的作家汪曾祺、孙犁等人之间最大的差别,正是他笔下的淡泊终究多少流于学步,而非那些大作家在历经了人世风雨之后发自内心的淡然,我想这当中欠缺的,或许正是岁月的淬炼。

孟公子杂记

李 浩

孟昭旺是我的挚友。我当然知道“挚友”这个词不能轻用,我知道它所具有的重量——但我在重新思虑之后还是决定把这个词用在他的身上。他的确是我的挚友,为数很少的挚友,我们之间可以做到无话不谈,可以因为一个观点一件事而相互争吵,但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亲近,灵魂上的亲近。我珍惜这样的亲近,当然也珍惜争吵之后“不放在心上”的宽阔豁达。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和别人发生争吵往往不是因为具体的生活事件,主要集中在文学观念和社会学认知上——我和孟昭旺的几次争吵也基于文学观念,我劝他一定要认真细致地阅读西方文学,不要只止步于本土经验,如果想要达到某种“高端”你必须要有“学贯中西”的能力和想法……记得有一次,和作家张敦、批评家桫椤一起,我重提这个话题,孟昭旺表达的看法相反,他认为我们应当首先认识自己,从自我的文化中汲取,甚至是——他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我现在读你们的书就够了。”现在想起来他是玩笑,但当时竟然让我愤怒,我大约在甩出自己的观点的时候还甩出了重话。好在孟昭旺并不计较。他不计较我的坏脾气,当然他也知道我不是那种心里装事的人,也不是那种不容异见的人——不过他的大度和温和还是让我感动,我知道许多人受不了我的坏脾气,尽管多数的人不会当面反驳我。

之所以成为挚友,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之间都是敞开的,坦诚的首要条件是不隐藏也不必隐藏,哪怕其中的话可能“似乎伤人”,不那么好听。

是的,我和孟昭旺是文友,这是我们关系中最让我俩亲近的一层,至少在我这里,是。他的小说写得非常不错,是我最为欣赏的河北青年作家之一。之所以会甩重话,是因为我对他的文字极为高看,我觉得他如果在其中投入更多精力并且深入钻研一下西方文学的话会成为一位了不得的作家,我特别不希望他“小富即安”,特别不希望他止于一个小高度就停顿下来……是的,在我心里愿意把他归入好作家的行列中。孟昭旺的小说写得不多,但质量一直甚佳,有着良好的、让人可亲的生活质地,阅读他的小说会生出“身临其境”的在场感,进而是“感同身受”的共有感。另外一点,他的小说本质上是诗的,有较为浑厚的诗性,有韵致有气息,有艺术的美感和诗性的跳跃,阅读他的小说你可以将它当成诗来读。更重要的一点是,孟昭旺的小说往往会唤起我们对生活的追问,他写日常、记忆和成长,让我们在跟随小说中的主人公一起经历一起感叹的同时会不自禁地想一下,生活如此。生活非如此不可?有没有更好的可能?小说中的那个人,那几个人,如果我处在这样的生活和境遇中,如何能将他们从那样的命运里“解救”出来?等等,等等。我想我还必须要提到,孟昭旺的小说是有光的,它叙述的故事再有疼痛再有悲剧性,也始终有一层光的透入。这里面,本质上是悲悯和爱的存在。

(法国)乔治·桑《私人秘书》

尽管他总用谦逊和调侃的方式宣称“外国人的名字记不住,多数读不进去”“你们去研究他们吧,我从你们身上得到就行啦,你们站到巨人肩膀上我就站你们肩膀上去”,但这并不意味孟昭旺真的排斥阅读,排斥国外的文学,不是,他的阅读从来都是认真而丰富的,我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也是文学,他对于作家们的了解偶尔让我感觉惊讶和叹服。我们曾在一起写过一篇同题小说,《会飞的父亲》,这个题目是从诗人、小说家左小词的微电影“借来的”,先后有几个作家一起来写,而孟昭旺的那篇《会飞的父亲》让我感触颇深。

在写作中,他对同道的“好”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以说孟昭旺几乎没有嫉妒心,尤其是对同龄人。他能欣赏别人的好,能够不断赞誉别人的好,能够反复推荐别人的好——说实话这并不容易,很不容易。孟昭旺和老作家们关系好,和同龄的作家们关系更好。有几次作协开会,晚上孟昭旺打电话给我:浩哥,过来聊天,兄弟姐妹们都在。还真是都在,他们和孟昭旺之间的亲密甚至让我都忌妒。他向我推荐过梅驿的小说,推荐过清寒,推荐过……最最让我记住的是他对张敦的推荐。“他的小说写得真不错,我在河北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写作。你看看,你看看。”他塞给我张敦的几篇小说的打印稿,“他这个人就是低调,不太愿意和别人联系。他比我写得强多了,我的小说你都看,你就更应当看他的了。”我在孟昭旺的“逼迫”下读了张敦的小说并在他的“逼迫”下给出看法:是的,张敦的小说不错,值得期待。后来张敦真的越写越好,后来我和张敦也成了好朋友。

然后是喝酒,我必须承认孟昭旺是我的酒友,尽管我的酒量很差很差,但一旦孟昭旺在,我似乎就会变得能喝一点儿,比平时要强一些。关键是他能劝酒,他会用真诚来打动你,他会先“奋不顾身”地先干为敬,像我这种极其看重面子也极其看重朋友面子的人当然就……孟公子好酒,他喜欢朋友,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喝上两杯,也喜欢那种海阔天空的热烈氛围,他待人的真诚和实在在饮酒的时候也能表现得淋漓。在我印象中孟昭旺喝酒从不耍赖,他绝不甘于落在人后,然而我却没有见他醉倒过。我知道我这样说他肯定不承认,他会说我当然醉过,而且是第一次和你喝酒就醉了——他说的是作协年终的会餐,他调入作协还不太久,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喝酒,那次我们俩相谈甚欢也都喝了很多,然而我能清晰记得喝醉的是王志新,对孟昭旺的所谓的醉毫无印象。

大约是那场酒后我们熟络了起来,也正是那场酒,我知道孟昭旺是我的乡党,都是沧州人。当时我在《长城》杂志工作,他偶尔会找我聊天,谈会儿文学,如果下班了他就会问,喝两口?叫上志新,或者某某。多数时候我会与他一拍即合——其实我真不是好酒的人,但和孟昭旺一起,我就变得愿意,甚至很愿意。之后我调离河北作协,到河北师大文学院工作,偶尔回作协一定会去孟昭旺孟公子那一趟,也一定会提前十几分钟通知:“没事吧?喝场酒?”多数时候还是一拍即合。有两次我准备去作协,打上车,给孟昭旺打电话,然而他不在,去作协的兴味也就变得索然,于是,中途改变了行程。是的,对我来说喝酒可能并不是重要的事,但和孟昭旺一起喝变得很重要。他在,我就有了许多的愿意,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种投缘吧。

其实我还可以说,孟昭旺写材料也是一把好手,他极为熟稔公文的格式方法,并能在规则的范围内进行自己的添置和拓展——我也曾写过十几年的公文和新闻报道,他的这一才能是我服气的,我服气的是他的两套思维和其中的转换能力,我也相信写材料的这支笔对他的小说写作有着可能的、有裨益的影响,至少我希望如此。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写公文,如果个人调整得好的话,真的是能裨益小说写作的,它能让我们理解和感受另一种思维,不能完全以个人的好恶来行事的“整体性”思维,同时它也会为我们在小说中塑造某一群体人员提供着可信的生活材料,这一点同样值得重视。

我还可以说,孟昭旺有着极好的人缘儿,他善于和所有的人热络起来,善于为所有的人提供帮助——而所有的热络和提供又都是出自真诚和直率,出自他的热心。当然孟公子也嘴尖牙利——不,不是这个词,他偶尔会抖抖机灵,嘴上占点儿便宜,用这样的方式有意地引火烧身,然后有意脸皮厚厚地憨笑——这也是一种飞快热络起来的方式,我甚至极为羡慕他的这一才能。我还可以说,孟昭旺是机敏的,但似乎从不动什么心思完成自己的计划,他习惯于乐呵呵地承受,习惯等待水到渠成……

孟昭旺是我的挚友,关于他我还可以说许多许多,写到这里,我竟然对他有些“想念”,想约出来喝场小酒。尤其是,所有的朋友都已疏于相见的时候。

对成长的永恒纪念

——关于孟昭旺的小说集《春风理发馆》

桫 椤

收入小说集《春风理发馆》里的十二篇作品,大体反映了河北80后作家孟昭旺的创作历程。一个作家只有对天地万物、人生命运、现实生活做出发自本心的思索和观照,熟谙彼此之间真实存在而又隐秘的联系,写作起来才会脚踏实地。孟昭旺的写作从人们最熟悉也最易被忽略的身体开始,渐渐延伸至对自我身份的审视,直至现实世界的复杂与荒诞。古诗有云:“燕起知风舞,础润知云流。”这些作品显现出的独特视角和叙事方法,昭示了作者未来可能有的文学建树。

文学发乎心,因而写成长体验几乎是每一个小说家的必由之路,孟昭旺的作品底色就是成长。《姥爷的舞蹈》《风中的祷词》《去上庄》《小镇少年》《毒药》,以及被用作书名的《春风理发馆》,这些作品带有深深的成长印记。这种印记是什么?不只是童年的人物和故事,也不只是陪伴童年的家乡风物,而是人物自我意识的觉醒。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或许是人从幼年到成年转变的关键所在,这其中包括对身体的重视以及性意识被唤醒。作为叙述者的“孟毛”在多篇作品中出现,一方面以童年视角窥视成年人的世界,另一方面描写自我的青春觉醒,以此寻找成长的线索。于是我们得见,作者通过孟毛或者其他人所属意的身体,常常是残疾的或者生命受到了戕害——看到这个世界的不完美,是一个小说家的天赋。《风中的祷词》中米娜是跛足,她的儿子福来九岁淹死,米娜也在此后第七天死去;《春风理发馆》里的李卫国是侏儒;《姥爷的舞蹈》中姥爷疯癫且牙齿有毛病……这些关于身体残损或生命受伤的叙说,在某个角度上成为作者对生命本身的态度,那是一种现实世界中缺乏圆满、缺乏关爱、缺乏怜惜的残酷存在,人的成长,就意味着对此的认知和接受。

孟昭旺或是将身体作为一个圆心,通过成长通达外在的世界。在身体之外,就是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除了自我,还有他人,成长的另一个含义,是学会处理与他人甚至整个世界的关系。相比对身体的理解,如何处理他人的间接经验也成为成长的难题。在《火灾》《旧情事》《远方信函》《鲶鱼案》《马拉之死》和《寻找雷刚》这些作品中,整个世界的秩序和规律以一种模糊的形象出现,充满不确定性,不确定性的另一种表述就是可能性。作者在《后记》中说,《小镇少年》就是在处理这样的“关系”,而其他作品中一方面言及自我对这个社会的美好期待,另一方面则展开对身份的探寻。《火灾》写一个叫索尊池的人,机械性的动作让他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个烤栗子的人,作品一路解开他身份的谜团,其实他有着复杂的来路,而孟毛——“我”与他的关系由邻居最终成为心照不宣的朋友。《旧情事》则塑造了两对夫妻,一对四川夫妻由争吵而和好,而孟毛与妻子余虹则因为一个单身女人安慰孩子的电话事件产生了误会。两两相对,生活的偶然性与必然性相辅相成且互相转化。

作者笔下还写到了那些一直在寻找自身真实身份的人物和故事,这完全是自我意识日渐丰富的结果。《远方信函》《鲶鱼案》《马拉之死》和《寻找雷刚》四篇带有强烈技术色彩的小说,拥有“寻找”这个共同的故事内核。《远方信函》中寻找堂哥的女儿米娜,堂哥在信中极力描绘米娜的一张照片,但照片却不见踪影,米娜飘然而至却又离奇失踪;《鲶鱼案》寻找一个叫马拉的人,但真相始终不明;《马拉之死》在一场真实的杀戮中展开对马拉的寻找;《寻找雷刚》在怀疑中展开寻找与回忆,雷刚没有出现,而熟悉雷刚的人则一步步将雷刚的身份归附到叙述者身上。人物身份和彼此的关系变幻不定,甚至在叙述者的言语中也莫衷一是,荒诞的情节形成了开放性的结构,叙事所追求的结果就存在着无限可能性。作者自述这些作品的写法追慕当年先锋派的余脉。其实孟昭旺有对先锋的尝试,但随着作品里人物的成长,身份渐渐明晰,先锋的锐性也渐失用途,而那种对成长的永恒纪念和述说,则成为他更成功的尝试。

关键词: 马拉之死 短篇小说 现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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